每年的陰歷十月初一，是母親心情最沉重的時候。懷念，成為母親思念她的母親的一種本能，這種深沉而巨大的力量每每在這一日也壓在我的心頭，因?yàn)槲覑勰赣H，母親愛她的母親。

　　其實(shí)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母親，我的姥姥。姥姥，成了我童年諸多向往里一個永遠(yuǎn)也無法直面的悲傷符號，我真的不能忘卻這個符號帶給我的無限深味，在這樣特殊的日子里，同樣，還是不能。這種阻隔也許是我的母親無法體會的，她又怎么能夠體會我對未曾謀面的姥姥那種混沌的感傷，而這種感傷卻也多半來自我對母親的愛。有時，我在想，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，忘掉了不該忘記的，銘記了不該記憶的。

　　對于姥姥，我只在老照片里見到過她的樣子，那是一張翻拍的側(cè)身像。每當(dāng)母親提及她人生中的遺憾時，沒有來得及為姥姥拍一張近身單人照是她最惋惜的。由這張老照片說起的，是一段沒有經(jīng)歷喪親之痛的我也要欲語淚先流的往事。

　　照片里的姥姥面龐白皙，面容慈善、柔和，頭上遮一塊粗布頭巾，梳著像朝鮮族婦人那種賢惠、柔美的發(fā)式。歲月在她的臉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跡。母親說，姥姥是一位性格極好的女人，生在富有人家，知書達(dá)理，對保姆和傭人都很和藹，只是傳統(tǒng)大家族從來對女孩子都是養(yǎng)而不教的?？上У氖?，姥姥在那樣優(yōu)越的生活條件下沒有讀書識字，針線女紅倒是她樂得鉆研的學(xué)問了。

　　姥姥離開母親十幾年了。這些年來，母親以怎樣的方式懷念她的母親，我無從知曉。要知道，懷念與祭奠有著多么大的差別啊!清明掃墓，在陰歷十月初一燒紙錢，送寒衣，在祭日做祭拜，如果有更多祭奠逝者的日子，母親都會一一做下去。而懷念，在沒有祭奠的日子里，我追隨著母親的情懷澆灌她曾經(jīng)的家園，在尋找不到她的母親的天空下做暫短的祝禱。

　　然而我常常這樣遙想著，多年前的一天，我已經(jīng)記不清楚那天的時節(jié)，也許是在晚飯后散步的路上，母親走過飄香四溢的槐樹下，輕聲對我說：“清明，今年你來主持祭奠……”我對我未曾謀面的姥姥應(yīng)懷有怎樣的心情呢?望著母親秋水般的眼睛，我仿佛看到一顆碩大的星從她的眼中延伸出去，明亮又蒼茫，母親許是思索著我這個不諳人生離別之苦的人，等待著在將來的某一刻能無限貼近地觸摸她思念母親的心。

　　走過十幾年的路，母親也許在姥姥離開她第十個年頭、第十二個年頭，或者是第七、第五個年頭獨(dú)自直面她冰冷的母親沉睡的樣子。我從母親口中得不到確切的年份、確切的季節(jié)，確切的一切，在尋找不到她的母親的天空里作著敏感而忠實(shí)的聽眾。我能體會，母親是不愿確切地回憶什么的。逃避是一劑良藥，能夠暫時撫平血流不止的心，可懷念絕決地充當(dāng)了逃避的敵人，而我又利用了敵人的殘忍，將母親結(jié)痂的心層層剝開。剝離的痛楚讓母親變得脆弱又冷漠，像一只溫馴的蜥蜴，脈脈含情，而又暴躁易怒。我穿越掩蓋、沉默、淡忘的人性，依稀看到母親在前行之路上摸索、駐足、彌望。

　　那一年，母親獨(dú)自一人在一個風(fēng)雨如晦的午后，上墳去了。她和父親鬧了不小的矛盾，一時化不開，想起了她的母親。母親訴說著，眼神充滿晦澀，她把逝去的姥姥當(dāng)作一棵古舊的老樹，她在這棵老樹身上掏了一個樹洞，這個洞，姥姥只為她一人而留，里面裝著母親過不去的種種辛苦。我依稀能聽見母親跪在姥姥墳前哭泣，在尋找不到她的天空下做最后的祭拜。母親懊悔在生下我之后沒有在病床前多盡些孝心，生活像一把利劍割下母親柔軟的心，拋到風(fēng)中任沙土吹拂，因?yàn)榛钪仁裁炊贾匾?。自顧不暇的母親整日奔波在忙碌的工作與家庭之間，她的母親在她被交給父親那一刻已成為過去。姥姥只身一人扛著家庭的重?fù)?dān)，母親，什么也做不了。

　　也許，姥姥曾經(jīng)懷念過母親出嫁前的日子。母親工作單位在西安，經(jīng)常從省城買回些點(diǎn)心，姥姥用印花手絹蓋在上面，盛一個盤，四處端著給鄰居品嘗。用省下的錢買點(diǎn)心，母親輕快地訴說著她哄姥姥開心，替姥姥分擔(dān)憂慮的往事，臉上洋溢出暖暖的笑意，那一刻我看見她眼里分明升起兩顆閃爍的星，亮晶晶、白熠熠，一顆掛在姥姥長眠的墓地之上，一顆掛在我心上。我在不經(jīng)意間尋找著曾經(jīng)遺失在天空下的許多星，那里面有她的母親，也有我的母親。

　　我知道，即將進(jìn)入耳順之年的母親每走一步，都要回頭遙望她的母親走過的路，只是，我漸漸發(fā)覺，她越是回望，越是無法停步，思念的節(jié)奏越是變得無序，我懂得，我的母親也在如水的日子里慢慢變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