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次出來打工是在1995年春天,背井離鄉(xiāng),遠離家門,來到廣東惠州市。在一家大型電子廠做員工,跟家里的聯(lián)系也只能寫信。父母還健在,父親是讀過私塾的,識字,懂戲劇,評書。記得小時侯,父親經(jīng)常帶我看戲,只要有戲劇團來小鎮(zhèn)演出,父親必定帶我去看。我幼時只知道戲里伊咿呀呀,黑臉,紅臉,白臉,花臉,小姐,丫鬟,秀才。長大了才知道:生,旦,凈,丑,末。我想:我現(xiàn)在能懂戲劇,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因數(shù)要歸功于父親。是他無意中培養(yǎng)了我對戲劇的欣賞藝術(shù)細胞。
父親生活在中國最戰(zhàn)亂,所有中國農(nóng)民最艱苦的歲月,先是國共二黨內(nèi)戰(zhàn),隨后日本人燃起的戰(zhàn)火燒到家門,八年抗戰(zhàn)后緊接著是解放戰(zhàn)爭,土改,祖父留下的微薄家產(chǎn),房屋,土地全部充公。然后是三反,五反,四清,自然災(zāi)害,大躍進,文化大革命,等到改革開放時,父親已經(jīng)老了,他的一生,青壯年時代,都是在顛沛流離,饑餓,驚恐,擔(dān)心受怕中度過。他常常說:生于亂世的人最苦,能夠活下來都不容易了。父親是在即將千年世紀之交過世的。帶著無盡的遺憾和多舛的命運,在我的懷中永遠地閉上雙眼。母親的命運似乎比父親更慘。母親六歲時,外祖母就不在了,母親從小自己做飯,洗衣服,砍柴,勞作。及至青年時,又遇人不淑。后來經(jīng)姨媽介紹,嫁給老實的父親。父母親養(yǎng)育了我們兄弟姊妹七個,最后只有我們兄弟姊妹四個長大成人。
然而,母親在年近七十時,卻不幸中風(fēng)六年,癱瘓在床,口不能說話,腿不能走路。我們兄弟姊妹只能輪流照顧母親。母親2010年也是在我的懷中帶著遺憾和痛苦離開的。每每當(dāng)我一個人獨處時,只要一想起父母親的苦難生命,想起自己仍掙扎在生活的底層,卻沒有能力好好孝敬父母,贍養(yǎng)父母,我的心就禁不住流血泣諦,黯然神傷。而我這些年一直在漂泊,生活的艱辛,個人的不幸,感情的不如意折磨得讓我形如枯槁。早已沒有青少年時代的激情與無畏。每次給父母親寫信總是:“不孝子敬上”。每寫一句都不免形神俱傷。心中的那份自責(zé)俞加沉重,既不能奉父母于晨昏,又不能讓父母過上舒適,安心的日子,卻還要讓他們時時擔(dān)心,牽掛,祈盼。只能讓一封封書信帶去我的只言片語,溫暖,尉籍他們徒增傷懷的心靈。這世間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心碎的呢?每一份沉重的書信都是一次泣血的傾訴。“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”我只能在每次拿到工資時,去郵局給家中年邁的父母寄去生活費,在匯款的留言后落筆“一切平安,望勿掛念”。而自己身處異鄉(xiāng),每天煎熬在沉重,漫長的工廠流水線上,換取微薄的報酬。然而,父親雖識字,卻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信,每次都是請姨媽家的小表哥代筆,因為父親的手抖得厲害,不能握筆。從我記事起,父親的手就一直顫抖。后來才知道是患的帕金森綜合癥。但父親一直沒有醫(yī)治,家境的貧寒,高昂的醫(yī)療費,都是讓人無法跨越的鴻溝。父親也從沒有在意,也從沒有責(zé)備我們的無能和不孝。也許是父親早已習(xí)慣命運折磨下的逆來順受,父親的過世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巨大,沉重的打擊和陰影。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,當(dāng)我從父親的手中接過了生活沉重的犁軛套上,我就像一頭默默拉車的牛,只能在前進的路上,踏著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。生活總是現(xiàn)實與夢想存在著巨大的差異,我雖寄生活于美好,卻也只能疲于奔命的遠走他鄉(xiāng),為生計而奔波。不能朝夕侍奉母親,只好改在郵局給母親打電話,母親的嘮叨和囑咐響在耳邊,已是無語淚先流。
母親中風(fēng)后,我的生活更加艱辛,每年只能外出打幾個月工,然后趕在冬季來臨之前回家照顧母親。整整六年,我每天都象生活在噩夢里。使人老的不是歲月,使人老的是生活。母親過世后,我孤單一人,再也了無牽掛,仍遠走他鄉(xiāng)打工謀生。只是我從此再無信可寫,再也用不著寄錢回家。老家,古井,月亮,父母的墳塋,還有那些寫給父母親發(fā)黃的書信,都已成我心中永遠磨不去的痛,唯有真實,苦難的記憶刻于心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