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寫字時，總不忍心將媽媽寫作母親。在和親朋好友談?wù)摃r也不忍心將媽媽稱作母親，媽媽，是我習(xí)慣叫的，也是她聽?wèi)T了的。我的女兒長大了，我也逐漸在變老，而我的媽媽卻越來越變小了。原本高挑筆直的身板也逐漸萎縮，身高在縮，體重在減輕。比起同年人，她又算是挺直的。

　　這個月，大哥大嫂把她從老家接到了小城醫(yī)院，當(dāng)我趕到醫(yī)院見到她時，只見她眼眶深陷，眼睛混濁。我心疼得為她按摩脊背，身上感覺不到一點(diǎn)軟和的地方，除了肉皮，全是硬錚錚的骨頭，背部的骨頭變的有些彎曲。

　　每住一次院，醫(yī)生就要我們在“病危通知書”上簽字一次。每每這樣，我內(nèi)心十分生氣，但又無能為力，她的心臟實在太脆弱了。

　　大嫂說，她只有七十斤了!她聽到后，臉上掠過悲傷的表情。她外孫女趕緊說，不瘦不瘦。我也補(bǔ)充說，雖然瘦了一些，但很精神。母親一輩子不滿意的就是她沒有別的女人那樣肥胖健碩的身軀，她這樣的渴求，可能是與父親的審美觀有關(guān)。父親一輩子要求兒女們的身體要健康壯實，這也是他對子女們找對象時的唯一要求。母親弱風(fēng)撫柳般的身材，讓她抵不過風(fēng)吹雨淋的刺激，單薄的身體總是難抵抗病魔來襲。我們兄妹也繼承了母親多病的身驅(qū)，雖然沒有什么大疾大患，但常有傷風(fēng)感冒的小疾患陪伴。為我們母子的身體，父親總是尋盡藥方，操進(jìn)心思。

　　母親一輩子愛美，雖然是一個農(nóng)村婦女，對穿著打扮可是一點(diǎn)也不含糊。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(nèi)打扮自己，也打扮她的子女們。那些時尚的衣服穿在她高挑的身上，走起路來也是風(fēng)生水起。隔壁鄰居經(jīng)常向我說起母親年輕時的容顏，以及她的穿著打扮，雖然已經(jīng)歷了半個多世紀(jì)的時光，可仍可感受到她們對她當(dāng)年的欣賞和崇拜。我把這些如是對媽媽說了。她否定說，好看什么，不好看了。她嘴上雖這樣說，可從她難為情的表情里我還是窺探到了她內(nèi)心里的驕傲。

　　住院一星期后，她的體重又回升到了八十多斤，這樣的體重于她一米六幾的個頭相比，確實是輕了。在她沒孫子孫女時，她把愛全部注入到我們身上，待她升級成奶奶外婆后，她更多把注意力放在孫子孫女身上，對孫兒們的感情，是含在嘴里怕化了，捏在手上怕飛了。最近幾年，她榮升為祖太奶級別了，干脆不住城里，到鄉(xiāng)下老家和她的重孫們住在一起，過起了那種其樂融融四代同堂的晚年生活。

　　在老家里，她經(jīng)常問兩三歲的重孫：“阿太要什么時候死呀”?兩歲多的重孫總是隨口答應(yīng)說，九月。問了幾遍，她的重孫也始終不改口。她就說，她是活不過九月了。盡管我們開導(dǎo)說，小孩子的話算不得數(shù)?？伤f，沒換過牙的小孩說的話是最準(zhǔn)確的。在沒過完九月前，她的情緒非常低落，等過了九月，她的精神就好了許多。

　　在回老家看望她和父親時，大哥就交代過，不要向母親提起，誰誰家的老人已去世的事。當(dāng)她問及時，總是對她撒謊說，她們還好好呢。當(dāng)我下班回到家門口時，媽媽就獨(dú)自一人坐在大門的石階上，面對著車來人往的街道遙望。那表情似乎在尋找，似乎在等待。去年來時，她還和那群住在城里的老姐妹拉家常說子孫呢。今年，她忽然就見不到她們的身影了。她也曾問，她來這么長時間了，也見不到誰誰?我說，可能是到別個地方去看她們的子女了呢。之后，她也就不問，但卻變的更為沉默了。

　　母親真的是變小了，左耳已失聰，行動遲緩笨拙，很像一個小孩，連那曾經(jīng)刁靈的眼睛，也變得忐忑不安。她的外孫女向她說話時，總是以哄小娃娃的口氣，軟聲細(xì)語地安慰、戲說。以至我在一旁會忍不住發(fā)笑，又感覺特別溫情。她的外孫女說，“婆婆(外婆)，我發(fā)工資了，要去給你買一雙皮鞋(hai )”。她趕緊擺手道，“別買別買，這些都穿不完了”。我們還是簇?fù)碇阉I(lǐng)到小城最好的鞋店里，給她買了兩雙鞋子，一雙黑的，一雙白的。雖然老了，還是抑制不住她對漂亮鞋子的渴望。雖然病痛和歲月把她的容顏折磨得如此不堪，她對美的追求卻絲毫不減。

　　她喜歡這兩雙新買的鞋子，但她又感覺非常不安?；氐郊依铮磸?fù)觸摸、反復(fù)走動。說，“這鞋子穿著是舒服，可價格太貴了。我當(dāng)時是不是“著鬼”了?怎么你們給我買什么鞋子我都不拒絕。兩雙鞋子我怎么穿得完，老家里還有幾雙呢。”說著，她拿出三百元錢給外孫女，說，這么貴的鞋子不能讓你全部掏錢。外孫女哄她道，鞋子沒那么貴，是你聽錯了。這善意的謊言暫時給她了一些安慰。昨晚，她和鄰居老人閑聊時，鄰居老人對她說，待人老成佛后，金銀只會成為累贅，維有玉可以壓土，身心才能得以清涼安靜?；貋砗?，她把長期放置在一旁的翡翠指環(huán)戴在她的左手無名指上，這是多年前我到騰沖時就給她買回來了的，只是她一直放著?？吹剿@樣，我決定給她買個翡翠手鐲。關(guān)于翡翠手鐲，二十多年前，大哥就從緬甸給她買回過，我也從西雙版納給她買回過，但因她喜歡做事，這些手鐲都被磕碎了。之后給她買過一對銀手鐲，也在歲月中丟失。多年前，帶她到大理時，又在店鋪里給她買了一對銀手鐲，可這對手鐲越戴越露出它原本面目，越來越不是金銀的模樣了。我此時心中升起一絲愧疚，作為旅游勝地，賣假銀子那些人，首先欺騙了我，而我又在無意中欺騙了我的母親。

　　母親帶著這些失去了銀子真實光彩的手鐲，在那些“拿工資”的老姐妹們面前，肯定是難為情至極了，而她又不會輕易說出口。我這當(dāng)女兒的真是大意啊。母親一輩子是多么注意形象，在她身體力行的時候，她總是以她的勤勞的雙手打扮著自己和她的兒女們，追趕著城里的時髦，引領(lǐng)著寨子里的時尚。老了老了，她卻變得落伍了。

　　很早就有想再給媽媽買個手鐲的愿望，只是看到她那瘦骨錚錚的手背時，總懷疑那些玉鐲不能輕易從她那僵硬的手背滑入到她細(xì)小的手腕上，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，更重要的是，總覺著沒有余錢來購買。

　　都說，子欲孝而親不待。今天我無論如何是要把這手鐲買了的，不管我手頭多么拮據(jù)。因怕手鐲不能戴進(jìn)她的手腕，我特意把她帶到玉石店鋪挑選。她不看鐲子，只詢問價錢，不停地對店鋪老板說，調(diào)一個便宜的。黃金有價玉無價，玉的等級可是千差萬別，其價格也是失之毫厘，相差千里。我看中了一只中意的，價格是她挑選的十倍多。我向店鋪老板使了個眼色，不要讓她知道價錢。在付錢時，她問，怎么付那么多錢?我說，原來我差店鋪老板一些錢，現(xiàn)在一并還上。她半信半懷疑的望著我。我摟住她，哄她道：“媽媽，你女兒現(xiàn)在有錢呢，前不久，不是領(lǐng)了稿酬嗎，好大一筆呢，足夠買這手鐲了。這些都是您給予我的智慧啊，沒有你們，怎么能有現(xiàn)在的我呢。再說，你不是說，好玉能壓住浮塵嗎。戴這樣一只手鐲，到你老成佛的時候，到了那邊，你是貴人呢。”說到這，媽媽幸福地笑了!她撫摸著翡翠鐲子說，這手鐲千萬是不能把它再磕著了。我說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，不要讓一只手鐲束縛了你的行動，碎了再買!

　　不管我和母親有多么的親近，但我和她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溝，那是一條文化之溝，無法跨越。那天，我把剛出的新書分別拿給父親和母親看，父親專心致志地在讀，而母親卻不知道書里有何內(nèi)容。我翻開一頁關(guān)于寫她的文字，給她讀起來，而她也是聽的一頭霧水。我干脆放下書本，用方言給她講解了文章內(nèi)容，她這才釋然。她用雙手捧著書本，在書的封面上來回?fù)崦?，仿佛是在撫摸自己的孩子，久久不肯放下?/p>

　　前不久，她看著一張我在國外拍的照片，若有所思地說，做人一世，能去那些地方走走也算是值得的了。我聽到這話時，心里飄過一絲痛苦。知道她是多么地向往那些異域風(fēng)景。近幾年來，那些老人們紛紛結(jié)伴到遠(yuǎn)方去旅游，媽媽肯定是羨慕至極的，只是她從未提及。我們兄妹始終以她身體不好為理由，沒有帶她出去旅游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即便內(nèi)心有愧疚，但還是十分糾結(jié)，既想帶她出去旅游，又怕在旅途中有什么閃失。畢竟兩個哥哥非常看重家鄉(xiāng)的風(fēng)俗習(xí)慣，我的一相情愿，將受到他們的嚴(yán)厲阻止。我只有兩條路，要么不顧一切，要么遵循家鄉(xiāng)風(fēng)俗!只是我的母親，雖然也向往外面的世界，但她未必會背棄家鄉(xiāng)的風(fēng)俗。因為她是一個寧愿自己吞咽委屈，也要把燦爛笑容奉獻(xiàn)給別人的人，也是一個不愿意給任何人帶來任何一點(diǎn)點(diǎn)麻煩的人。

　　母親越來越老，身體也越來越虛，帶她到遠(yuǎn)方旅游的愿望是不可能實現(xiàn)了。為了打發(fā)她的孤獨(dú)，我每天上班時，都順便捎帶上她，讓她坐在副駕駛座上。也只有此時，才有我倆真正獨(dú)自的空間，她才會象一個小孩似的無所顧忌地給我講一些從新結(jié)識的老姐妹那里聽來的家長里短的故事，常常聽得我喜笑顏開。

　　剛停下車，對面就有人招手人叫著：老大姐，老大姐!她戴著那只發(fā)著螢光的翡翠鐲子，穿著新買的衣服和鞋子，款款地向那群老人走去。目送著母親的背影，她的步伐敏捷輕快，仿佛又變回了年輕時的模樣!